【胡广生/马嘉旗】桥
胡广生梦见一头驴。
瘦瘦的,耸着脊背,站在土墙下的一头驴。
五岁之前胡广生没注意到它,不过一头家畜,连村路口被栓起来的那条老狗都比它更有活气。
五岁之后胡广生再没见过它,因为那驴撅蹄子踢断了胡四的一只胳膊,“那驴疯了”人们都这样说,然后喜气洋洋地宰了那只畜生,胡广生也跟着吃了一碗驴肉。
杀驴的时候他在一边看热闹,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楚那头驴,很温顺,大眼睛长睫毛,哀哀的表情,胡广生不知道驴有没有表情,但他看得出人们怕它,怕这头驴发疯。
很长一段时间之后,胡广生遇见一条死蛇,他在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无师自通了某种道理,于是他成了打死一条眼镜蛇的孩子,大头一直跟在他身边,不过他们说好了要保密,大头就夸他比谁都夸得响亮,久而久之胡广生真的以为自己曾打死过一条蛇。
那只驴站在那道土墙下面,这是它久远前还没发疯时候的样子,没人知道一向老实的驴怎么会突然踢折了人的胳膊,这世上的事总有些没有道理可讲。
那驴还是哀哀的,望着胡广生,一直望进他心里,那里有一方阳台,轮椅上坐个人。
马嘉旗。
她的照片都比她的人鲜活,胡广生遇上她的时候,她已经成了一瓣死去的月亮。
梦里没有下雨,胡广生觉得安定,风有声音,整个城市成了蓝与红的虚影,他没去看马嘉旗的脸,实际上他曾盯着看很多次,顺着枪杆看她,在相机里看她,给她吹头发的时候他偷偷向下看了好几眼,看她孤直的鼻梁,还有最后她睡着的时候。
他没和一个女孩儿这么亲近过,以死亡与威胁的名义,尽管后来两人的位置恍若掉个个儿,他见过她眯着眼睛噙着冷笑说骂人的刻薄话,也看见过她咧着嘴笑,还有哭泣。女孩儿连眼泪都是小小的,顺着白的透明的脸滑下来,晃眼就看不见了。
他小心翼翼地拿过她嘴里的那根烟,烟雾很快被风吹散,他都来不及藏起自己的表情。
只是咬着那根烟,想着嘴里是烟的温度,还是她的温度。
马嘉旗来探监。
他们隔着一道玻璃见面,马嘉旗的哥哥给她扶着话筒,那是个面相滑稽的中年人,胡广生给了他一枪,如今这么见面,现实像是一个耍不玩的笑料。
马嘉旗的哥哥费了不少事才和警方协商出来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,等见面了,两人隔着话筒呼吸,又没什么好说。
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没什么,最后只有一幅幼稚可笑的简笔画,上面写着一个未能完成的邀请。
胡广生今后的十五年判给了监狱,他都没想过出狱后的光景。
十五年太长了,他曾花了很长时间想要出人头地,从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敬畏开始,他慢慢膨胀起来,直到自己炸得粉碎。
他就想起了那天晚上。
“没想到会有烟花,”他说,“我把窗帘拉上了,不然你还可以看见。”
马嘉旗动动嘴角,她依旧瘦弱得像是一颗即将枯萎的草,但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安静的光。
“烟花我看的多哩,”她说,她安静说话的时候软得像每个男孩都做过的梦,“我问你,做大事的人,是不是得说话算话?”
胡广生不敢看她,对上她他总是处于下风,只好想要借拖延提前结束这场谈话:“我真没路了。别跟我耗。”
“我给你造桥铺路嘛。”她说,声音又直又脆,偏偏要这样子撒娇一样,就像她之前说的“抱一哈嘛”,胡广生没法拒绝。
“你敢不敢走?”她问。
胡广生没有说话。
之后的几次也总以“你敢不敢走”作结束。
他们将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了沉默以对,像是一场彼此心知的对峙,好在胡广生擅长沉默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拖着什么,明明他可以拒绝这样的见面,但他总还是希望对面那个倔强的姑娘先回头,就像当初他允诺她,等她睡着了再离开。
他总是不能拒绝她。
直到她的哥哥急了,抓过话筒骂道:“好你个龟儿子,你给老子一枪子儿,老子妹妹来看你,你还这哈批样儿……”
“你也不想她等我吧。”胡广生说。
马先勇愣住。
“哥,电话给我。”马嘉旗喊。
“就一句话,你敢不敢走嘛。”她还是这么问。
胡广生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,就像当初她声声句句要他给她一枪,她总是他们两人里更有决心的那一个。
“疯婆娘。”他说。
她就忽然笑开了,像是月光破云。
“你欠我哩,你走不掉。”
“我欠你啥子?”
“红花油,酒精,药粉,”她数着,“还有一顿饭。我算利息的,你要欠我十五年,之后再十五年,你要给我换药,陪我吃饭,每天一顿。”
“疯婆娘,”他还是这样说,只是莫名哑了嗓,“你等不起的。”
“怎么等不起?”她抬起脸,像是站得笔直那样昂着头,露出一丝骄傲模样,“十年,二十年,我多少年也就这个样了,你说要陪我走剩下的桥,拖也得拖着我走。”
他曾失去所有尊严,像个丧家之犬被人按在地下,但从没有一刻像这样,安定又满足地流着泪。
“好嘛。”他说。
他真想抱她。
胡广生又梦见了那只驴。
他恍然发觉,自己始终都在奔向一个早已知晓的结局。
驴发疯之后便被人宰了吃,他为那样暴烈的一刻着迷,认定只有让人恐惧和敬畏才是出人头地,小时候是打死一条蛇,长大了就想着打死一个人。
可他连对人开枪的勇气都没有。
总归是平凡的,懦弱的普通人,他所有的尊严都用来构造一个虚假的梦,奇怪的是,最后梦碎了,尊严还在。
人总会有一个理由活下去的。
胡广生之前嘲笑过大头,笑他想着一辈子追着一个人,活在那个落后破旧的乡村,可城市里又有什么呢?他拿着枪,以为自己威风凛凛,却成了全世界的笑料,若不是如此可笑,人们连这样的焦点都不愿过多聚集。
可他如今在灰灰的高墙里做着以后的梦。
墙外有个姑娘在等着他,要和他共度一生。那个姑娘手脚没法动,却固执地待在桥头,要和他一起走。
他记得给她吹头发时手里柔软的触觉,像是小时候见过的最温柔的月夜。他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个日夜,为她吹干头发,给她一个合适力度的拥抱。
回答她:“好嘛。”
陪她一起走剩下的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