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顺懂】顺东直行 04
第四章
雨季总是无聊的。
基地暂停了一切外出活动。
顾顺和李懂回来交任务的时候，接待的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们几眼，倒也没有为难。事实上连这打量也几乎是不着痕迹的，若非顾顺提前将话说开，李懂或许根本不会注意。
他变得心事重重起来。
离开了游走生死线的危险地方，待在基地里，气氛也并没有好多少，即使他一个深居简出的外来人，也本能地察觉了平静表面下的暗涌。
在李懂安静地窝在帐篷里的第三天，杨锐找上了顾顺。
杨队长从不废话，一来便开门见山：“你和那孩子说什么了？”
“哪孩子？”顾顺一问出口便迅速反应过来，挑起一边眉毛，“你说李懂？他怎么了？”
杨锐看着他脸上一派无辜，话音一转，又意有所指地问道：“你这几天到处转悠，看出什么来了？”
他这是一问不成，又生一问，顾顺要是再回避，那便说不过去了。
“还是老样子，”顾顺老实答了，“只是看他们这几次动作这么急，恐怕没多久就要动底牌了。”
“这么快？”杨锐皱眉。
顾顺就笑：“你都急着来问我了，他们只有更急的。”
不知想到了什么，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变得悠远而神秘起来：“罗星那封信到的及时。不然这次，怕不能翻盘。”
杨锐跟着叹了口气：“他也是尽力了。我本也不同意把筹码全押在一个桌上的……”
顾顺没等他说完，便截住话头：“你是队长，自然总想着保全。这事儿我和罗星算一种人，瞄准了，便只有扣不扣扳机的事。杨队，咱们遇着的事也不少了，你也该知道，这世上，没有两全的圆满。”
杨锐的眼神变了变，最终也只有叹气。
“那他呢？你真打算带他入局？”
这是话题又转回来了。
顾顺有些无奈，但杨锐坚持，他也只好实话实说：“从他离开703开始，他就已经把自己也押上了牌桌，这是他自己选的。”
“你和他摊牌了？”杨锐问。
“怎么可能，”顾顺说，“要摊牌也该是摊他的牌。是，我是问过他，但他明显还藏着事。”
他之前和李懂将话说的十分明白了，他要的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回答，而只是一个表态。但李懂此人，也太能藏事了，顾顺想，明明只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人，先是经历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，又被他步步紧逼，竟还能守得滴水不漏。
顾顺心里便生出一点欣赏，他自然知道李懂这一路做了什么，但那也要李懂自己说出来才算成功，可惜结果并不如他所想。
他可是一开始就搬出了罗星，没想到李懂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。
说到这，他到底对着自家队长露出几分烦躁：“他背后还牵着罗星，要想将他连同之前的筹码一起捞回来，就没之前盘算的那么简单了。”
“他也是不得已，”杨锐摇摇头，为李懂说了句话，“那天我试探了一下，他好像原本对两方形势并非全然知晓。”
顾顺的眼神和缓了几分，只是语气依旧带了不耐：“他要是知道，反倒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来。”
“不过也是误打误撞，那边用他投石问路，没想到咱们给他半路截了，现在反倒是那边束手束脚，”他哼哼笑了两声，“看他们之前的手笔，李懂现在只有死路，要么自己死，要么拉着我们一起死。”
“算盘倒是打得好，就怕一着不慎，满盘皆输，”杨锐淡淡道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，手指搭在腰侧的枪套上点了点，“你放手去做吧。带着他也好，他要是在后方，我也没精力保全他。”
顾顺的嘴角便咧开，他笑得有些肆意，眉眼飞扬，倒是显出几分少年气。
远远地，一道目光落过来，他侧头看去，李懂的身影在营地边晃了一晃，很快又消失不见。
没几天，便又有任务发布下来。
雨水来得快去的急，很快，朗朗晴空之上，又是一轮灼灼烈日。
顾顺托着枪，在直升机上和李懂对面而坐。他们虽是搭档，但其实任务之外也并不总在一起，李懂几乎不出营地，顾顺也很少找他，两人之间若无其事，似乎那天争锋相对的一场对话根本不存在。
但李懂知道，顾顺在等他一个回答。
然而他只是沉默着，顾顺便也沉默着。从某个方面来说，他们倒是拥有相似的固执。
他们这次要去遥远的地方，那里发生了一起武装冲突，他们是作为支援派过去的，不知是否无意，这次的任务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。
顾顺一直望着舱外，似乎对那轮红日情有独钟，李懂也跟着看去，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，他更多的还是对这次任务的担忧。
若说之前还有意对着自己这个外人遮掩，那这次几乎算是图穷匕见了，不过真正令李懂费解的，还是顾顺对这次任务不置一词的态度。
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：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这算是无言的退让，毕竟他们之间对峙这么久，都在等着对方认输。
果不其然，顾顺的眉目一下子舒展了，他惬意地松了松肩膀，在李懂冷冷的目光中笑道：“我总想着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只要能看到太阳还照常升起，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他第一次从地下来到地面的时候，正赶上一次日出，那时候所有的人都着迷于那样明亮又温暖的光。顾顺不是没经历过绝望的境地，只是——即使经过百年前那场大清洗，所有的一切都失序，依旧有一种始终不变的事物。仅仅是这样的存在，只要一想到，便能够给予他这样的人一些信心。
“那也得能看到。”李懂道。
自从顾顺揭开了那层假象，这还是他首次露出如此戒备的姿态，他像是遭到冒犯的刺猬，沉默着竖起了身上的刺，时刻准备着往靠近他的人身上扎上一扎。
顾顺倒像是觉得有趣似的，依旧放松地看着他：“你也会怕死吗？”
没等李懂回答，他又说道：“哦，差点忘了。你的枪还没杀过人，懂得珍惜别人性命的人，一定更懂得珍惜自己的命。是吧？”
他一脸认真，反倒更显得嘲讽。
李懂抿抿唇，丝毫不让地回视他：“不珍惜自己命的人，当然也不会珍惜他人的命。”
“顾顺，你杀了多少人，你自己记得吗？”他反问。
顾顺慢慢地收起笑，有一瞬间李懂觉得自己被什么“盯”上了，他脑中一炸，还未及反应，顾顺已经转过脸去。
“唉，”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，“早知道将你扔给杨队。我揣着你做什么，没咬到敌人，反倒自己先被咬一口。”
他总是这样，勾着李懂说话，而一但涉及到他自己，就成了滑溜溜的蛇，只让人抓不住他的尾巴。
李懂看不惯他拐弯抹角说话，心下一横，咬咬牙开口道：“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……”
唇上忽然多了个冰冷的东西，顾顺整个人倾过身子，手指点在他的唇上，止住了他的话，李懂懵然抬头，正撞上他亮如寒星的眼眸。
因这姿势，他的呼吸轻轻拂过，李懂只觉得嘴角一阵酥麻麻的。
他压低了声音，仿佛责怪晚辈似的：“你也太心急了，不过逗逗你——想说什么，之后有的是机会。
李懂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机身前的驾驶舱。
他又慢慢地坐了回去。
沉默再次蔓延开来，只是这次，有什么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东西，随之笼罩下来。
直升机放缓了速度，盘旋着降落在某处高楼。
舱门一打开，冷风便迎面扑来，风中还带着未被蒸发殆尽的水汽。
李懂不由得精神一振，跟着顾顺利落地跳下，落在楼顶上。
直升机很快又飞远了，李懂环视一圈，又走到楼顶边缘向下张望，顾顺在他身后搜寻任务目标。
说是高楼，其实也不过是一处保存尚完好的废墟，等两个人下去的时候才发现这栋楼左侧大概是被炮弹炸烂了半边，看着十分岌岌可危。
李懂皱了皱眉。
从接到任务到现在，处处透着古怪，他将目光转到顾顺身上，等着一个解释。
“感觉到了？”顾顺问。
李懂道：“这也太不遮掩了。”
顾顺笑笑：“连你都看出来了。他们这次根本没想遮掩。”
“到底什么意思？”李懂是真不解，若是说故意将两人引至此处，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后手的布置。
“这局，说到底还是针对我一个人，”顾顺这次倒是坦诚，“任务是真，只有我们是假。我们接的任务，是支援基地的先遣队。但原本根本不会有任何支援。因为，先遣队基本上有去无回。”
“但既然来了，就没有回去的道理，”他很快背好行囊，又回过头来，“现在你还可以选择，这局，你可以不入。”
李懂根本没有迟疑，这话说的讨巧，仿佛真的为他着想似的，但于李懂而言，从第一天被顾顺捞过去当做搭档起，两人便是坐上了同一条贼船。这时候说这种话，倒显得假惺惺了。
不过他也乐意当做这是顾顺难得良心发现，只是他既然能一个人从703走出来，自然也没有半途抽身的道理。
而顾顺还等着他一个回答。
或许不止这一个回答。
“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。”李懂说。
顾顺看着他。这目光令他难受，他又想起临走时罗星望过来的目光，他的脸上覆着氧气罩，眼里只剩微弱的光，却还是望着他。李懂知道，自己从来不算一个合格的战士，在罗星身边的时候，他总是令罗星担心。现在他一个人了，依然有人在为他担心。
“我不是在遮掩什么，”因着这份担心，李懂第一次多说了一些，“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，我也有想做的事……”
顾顺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李懂已经抬起头来，心平气和地说道：“这局我是自愿入的。不只是为了罗星。”
顾顺无言一阵，才又开口：“你知道后果。”
“我知道，”李懂忽然露出一个笑容，笑容很浅，但像是一下子点亮了这个年轻人的脸庞，使他多了几分棱角，“顾顺，我是罗星带出来的。我和你一样，把生死全押在一局。活着，就是赢，输了，死也无怨。”
顾顺盯着他，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似的，好奇地将他打量了个遍。
半晌，他忽然笑了一声。
“羊崽子……”他咕哝一声，抬起手像是要弹一弹李懂的额头，又很快收回去了。
他深深地看了李懂一眼：“以后记得叫哥。”
这就轻描淡写地给这次的对话画上了一个句号。
来的时候为了不引人注目，直升机将他们放在偏离战场的一处，这时候还需要他们自己赶过去。
顾顺得了李懂的回答，便也不再废言，他校准了一下导航仪，很快又变得兴致勃勃的：“嘿，好运。是在正东方。”
他们一起向着太阳走去。
